一系列交警部门公布的数据背后,是「外卖员已成高危职业」的讨论。
一个在某个领域制造了巨大价值的行业,为什么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的制造者?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人物》团队进行了近半年的调查,通过与全国各地数十位外卖骑手、配送链条各环节的参与者、社会学学者的交流,答案渐渐浮现。
文章很长,我们试图通过对一个系统的详细解读,让更多人一起思考一个问题:数字经济的时代,算法究竟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文|赖祐萱
编辑|金石
图|cfp(除署名外)
「收到」
又有两分钟从系统里消失了。
饿了么骑手朱大鹤清晰的记得,那是年10月的某一天,当他看到一则订单的系统送达时间时,握着车把的手出汗了,「2公里,30分钟内送达」——他在北京跑外卖两年,此前,相同距离最短的配送时间是32分钟,但从那一天起,那两分钟不见了。
差不多相同的时间,美团骑手也经历了同样的「时间失踪事件」。一位在重庆专跑远距离外卖的美团骑手发现,相同距离内的订单,配送时间从50分钟变成了35分钟;他的室友也是同行,3公里内最长配送时间被压到了30分钟。
这并不是第一次有时间从系统中消失。
金壮壮做过三年的美团配送站站长,他清晰地记得,年到年间,他曾三次收到美团平台「加速」的通知:年,3公里送餐距离的最长时限是1小时,年,变成了45分钟,年,又缩短了7分钟,定格在38分钟——据相关数据显示,年,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单均配送时长比3年前减少了10分钟。
系统有能力接连不断地「吞掉」时间,对于缔造者来说,这是值得称颂的进步,是AI智能算法深度学习能力的体现——在美团,这个「实时智能配送系统」被称为「超脑」,饿了么则为它取名为「方舟」。年11月,美团创始人王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的口号『美团外卖,送啥都快』,平均28分钟内到达。」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技术的体现。」
而对于实践「技术进步」的外卖员而言,这却可能是「疯狂」且「要命」的。
在系统的设置中,配送时间是最重要的指标,而超时是不被允许的,一旦发生,便意味着差评、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外卖骑手聚集的百度贴吧中,有骑手写道,「送外卖就是与死神赛跑,和交警较劲,和红灯做朋友。」
为了时刻警醒自己,一位江苏骑手把社交账号昵称改成了:超时是狗头。一位住在松江的上海骑手说,自己几乎每单都会逆行,他算过,这样每次能节省5分钟。另一位上海的饿了么骑手则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如果不违章,他一天能跑的单数会减少一半。
「骑手们永远也无法靠个人力量去对抗系统分配的时间,我们只能用超速去挽回超时这件事。」一位美团骑手告诉《人物》,他经历过的「最疯狂一单」是1公里,20分钟,虽然距离不远,但他需要在20分钟内完成取餐、等餐、送餐,那天,他的车速快到「屁股几次从座位上弹起来」。
超速、闯红灯、逆行……在中国社科院助理研究员孙萍看来,这些外卖骑手挑战交通规则的举动是一种「逆算法」,是骑手们长期在系统算法的控制与规训之下做出的不得已的劳动实践,而这种「逆算法」的直接后果则是——外卖员遭遇交通事故的数量急剧上升。
孙萍从年开始研究外卖系统算法与骑手之间的数字劳动关系,在与《人物》的交流中,谈及「越来越短的配送时间」与「越来越多的交通事故」的关系时,她表示,「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
现实数据有力地佐证了这一判断——年上半年,上海市公安局交警总队数据显示,在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卖骑手伤亡。同年,深圳3个月内外卖骑手伤亡12人。年,成都交警7个月间查处骑手违法近万次,事故件,伤亡人次,平均每天就有1个骑手因违法伤亡。年9月,广州交警查处外卖骑手交通违法近宗,美团占一半,饿了么排第二。
年7月28日西安两货车追尾,致一名外卖骑手身亡
#外卖骑手,已经成为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这一话题已经不止一次地登上微博热搜。
在公开报道中,具体的个案远比数据来得更惊心动魄——
年2月,一位饿了么骑手为赶时间在非机动车道上超速,撞倒上海急诊泰斗、医院急诊科创始人之一李谋秋,李谋秋抢救1个月之后不幸去世。年5月,江西一名外卖骑手因急着送外卖,撞上路人致其成植物人。一个月后,一名成都骑手闯红灯时撞上保时捷,右腿被当场撞飞。同月,河南许昌一个外卖骑手在机动车道上逆行,被撞飞在空中旋转2圈落地,造成全身多处骨折……
被配送时间「吓」得手心出汗的朱大鹤,也出过事儿,为了躲避一辆自行车,他骑着超速的电动车摔在了非机动车道上,正在配送的那份麻辣香锅也飞了出去,当时,比身体的疼痛更早一步抵达他大脑的是,「糟糕,要超时了。」
为了避免超时与差评,他打电话给顾客请求对方取消订单,自己掏钱买下了那份麻辣香锅,「太贵了,80多块,」他说,「但味道不错,吃撑了。」他至今对此耿耿于怀,因为他当时刚入行,经验不足,更合理的做法应该是,他将这份麻辣香锅的钱付给顾客,让他再下一单,这样,「至少能把这趟的配送费给我,」他说,「6块5,我记得特别深。」
「摔车的事情太常见了,只要不要把餐洒了,人摔成什么样都不是大事儿。」朱大鹤说,跑单的时候,他见到了太多遇到交通事故的同行,「一般不会停下来」,因为,「自己的餐都来不及了」。
美团骑手魏莱的经历印证了这种说法。
今年春天的一个中午,魏莱和一名穿着同样颜色制服的骑手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只差几秒钟,对方着急,闯了过去,正好一辆汽车高速驶来,「连人带车都飞起来了。当场人就没了。」魏莱说,看到同行血肉模糊地躺在马路中央,他并没有停下来,「自己手里的订单就要超时了」,而那时,又来了新订单,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派单。从XX到XX,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
大雨
根据系统的设置,在骑手们回复「收到」之后,它便开始运转。
年,在ArchSummit全球架构师峰会上,美团配送技术团队资深算法专家王圣尧介绍了这个智能系统的基本运行——
从顾客下单的那一秒起,系统便开始根据骑手的顺路性、位置、方向决定派哪一位骑手接单,订单通常以3联单或5联单的形式派出,一个订单有取餐和送餐两个任务点,如果一位骑手背负5个订单、10个任务点,系统会在11万条路线规划可能中完成「万单对万人的秒级求解」,规划出最优配送方案。
但在现实中,想要击碎这种「最优」,一场大雨就足够了。
对于雨,骑手们的态度都很摇摆,他们喜欢雨,因为雨天订单会变多,但如果雨下得太大,系统会很容易「爆单」,自己也容易「出事儿」。
湖南美团骑手庚子遭遇过一个可怕的雨夜。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天,订单疯狂涌入,系统爆单了。站点里每个骑手都同时背了十几单,箱子塞满了,车把也挂满了。庚子记得自己的脚只能轻轻地靠在踏板边缘,边跑边盯着摞在小腿中间的几份盒饭不会被夹坏。
路太滑了,他摔倒了好几次,然后迅速爬起来继续送,直到凌晨两点半,他才把手上所有订单全部送完。几天后,他收到了当月的工资条,数字居然比平时低很多——原因很简单,大雨那天,他送出的很多订单都超时了,因此,他被降薪了。
被扣工资的不只是庚子,还有配送站的站长。
「吃数据饭的。」美团配送站站长金壮壮这样定义自己。对于一个配送站,最重要的数据包括:承接的单量、超时率、差评率、投诉率,其中,超时率是重中之重,因为,很多差评和投诉的原因,也是超时。
通常,骑手们的超时率不得高于3%,如果达不到,站点的评级将会下降,整个站点的配送单价也会下降,包括站长、人事、质控等在内的所有人,甚至与站点相关的渠道经理、区域经理,收入都会受到影响。
每年年末,站点还要面临美团和饿了么平台的考核,每个区域内考核排名后10%的配送站,会面临淘汰的风险。
在系统的这套评价体系下,「超时」带给骑手们的不仅是收入的损失,还包括精神上的二次伤害。
「他会变成团队中的一根刺。」孙萍说,「超时严重,不但要扣钱,还要扣大钱,紧接着还有团体荣誉的问题。他给大家拖后腿,站长会找他,站长找完片长会找,片长找完之后,区长找,各种各样的找。大家都不喜欢他。」
这会带给骑手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麻辣香锅一同摔在路上的朱大鹤告诉《人物》,自己做骑手的前几个月,每一天都是在沮丧中度过的。
他从小地方来,不熟悉北京的路,更别提那路上巨大的车流人流,他战战兢兢地守着规矩,天天因为超时被扣钱,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不是说外卖员收入过万吗?不是人人都送得了外卖吗?为什么我做不好?」他说,「自己好像不是当外卖员的料。」
后来,随着电动车越骑越溜,路越来越熟,他从新手变成了马路上抢时间的高手,那种无能感才渐渐消失,「与超时相比,逆行算不了什么。」他说,和同行们扎堆逆行的时候,自己甚至能体验到一种「顺畅感」。
如今,在正常情况下,朱大鹤已经极少超时,但极端的恶劣天气,仍然是他逃不出的魔咒,这种时候,失控的系统会将他一并卷入——背着超量的订单,完全失去对配送时间的控制,还要面临超时的惩罚,且不可以请假。
在大雨中送餐的外卖骑手
年8月,台风「利奇马」袭击上海,一位饿了么骑士在雨中配送时不慎触电身亡,随后,一张配送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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